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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第1页)

    第56章    可沈佑依旧强撑着自己,跟在卫韫身后,由卫韫毕恭毕敬请到了地牢。    请到地牢之后,卫韫使了个眼色,卫秋就上前去,给他彻彻底底绑在了架子上。卫韫笑着坐下来,看着一脸倔强的沈佑,从卫夏手里接了茶道:"没想到沈大人居然还是这样的人物,能从我卫府地牢从容逃脱,顺便还救下我卫府六夫人。"    "过奖了。"沈佑梗住脖子:"老子与你们这些华京娘娘腔不一样,要杀要剐一句话吧。"    卫韫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抬起手来,卫夏将沈佑的口供册子叫过去,卫韫翻开册子:"我本想就这样算了,却发现您有这样的好手段,真是十分惊喜,沈大人这样的手段,"卫韫目光一顿,他停在那份册子里一份来自于卫府的补充资料上。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沈佑于九月初七失踪,苏查四处寻找,至今下落不明。"    九月初七。    九月初八是卫家埋骨之日,这个日子……真的如此巧合吗    卫韫冷下眼神,他抬眼看向他,声音冷了不少,接着上面话道:"姚勇怕是在沈大人身上花了重金培养,我就这样将你匆匆放走,那无异于放虎归山。你我不若做个交易,"卫韫往前探了探道:"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便放你走,还给你一个新身份,如何"    "姚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你死了这条心吧!"    沈佑冷哼出声。    卫韫没说话,他翻着手里的册子,声音平静:"你今年二十三岁,算起来,二十四年前,是我卫家弃了华城。当时卫家守将不足,若是强行守城下去,怕是会全军覆灭,只能护住大半百姓撤离。"    说着,卫韫慢慢说了声:"对不起。"    沈佑冷下脸来,他没说话,卫韫慢慢抬眼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了仿若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狠意:"二十四年前,是我卫家对不起你。如今你也还了,便该算一算你欠我卫家的账了吧"    "我如何还了"沈佑冷笑,卫韫盯着他,目光里全是了然,他嘲讽笑开。    "九月初八,白帝谷发生了什么,你不记得吗"    听见这话,沈佑面色巨变。    卫韫盯着他的神色,眼中仿佛深海之下,波涛翻涌。    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在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了扶手。    其实他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他不诈了一下沈佑,然而沈佑这个反应,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沈佑知道当初发生的事儿,甚至与当初发生的事儿,有直接的联系!    卫韫面上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掌握于手中,他平静道:"我看了你的资料,姚勇花了这样大价钱培养你,让你在北狄二皇子苏查手下做到哨兵长官,如此高位,为什么你突然就退了"    "白帝谷一战前,你就消失在了战场,苏查如今还在派人找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沈佑依旧沉默不语。    他慢慢冷静下来,看着卫韫,已经明白自己方才那片刻间的失态,已让卫韫差不多猜出了始末。    而卫韫看见沈佑平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他将册子放回卫夏手中,冷着声道:"沈佑,不管你与我卫家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可是就冲你做这件事,你岂止是助了北狄你的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我没想过卖国!"    沈佑猛地出声,卫韫看着他,嘲讽笑开。    "你为一己之私协助姚勇陷害忠烈,于关键时刻将前线主帅满门害死,如此行径,还和我说,这不是卖国!"    卫韫再克制不住,猛地拔剑指在沈佑鼻尖:"我本没想过你有如此能耐。"    直到看到沈佑的手段。    这样手段培养出来的人物要花多大的代价,卫韫再清楚不过。就这样一个探子,为什么不留在北狄,反而回到了姚勇身边    一开始卫韫没想明白,可是看见沈佑的供词,看见沈佑消失的时间,卫韫突然意识到——    一个如此大代价培养的棋子被收回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沈佑在北狄,不能再用了。    要么,沈佑的作用已经尽到了。    可沈佑为什么去北狄    以姚勇的性格,真的是为国为民,为了打北狄培养了这样的奸细吗    不可能,他姚勇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就是说,在九月初七那日,沈佑做了什么,这是姚勇的目的,导致他不得不离开北狄。    而后九月初八,战场之上,卫家满门被灭。    卫韫闭上眼睛,感觉内心血气翻涌,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怕自己看见这个人,就想一剑杀了他。    沈佑看见卫韫的样子,沉默着没说话。    好久后,他终于道:"我真的,没有叛国。"    "解释。"    卫韫捏着拳头,逼出这两个字。    沈佑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道:"其实您都已经猜出来,为什么还要我说呢我说出来,这是我的不忠。"    "你不说那就是你的不忠不义!"    卫韫大吼出声:"对国不忠对人无义!沈佑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说我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赎罪!我卫府满门落到今日,你难道没有半分愧疚的吗!"    沈佑沉默着,卫韫剑气划过他的脸,他却纹丝未动,听得卫韫再吼了一声:"说话!"    "我对不起卫家诸位,"沈佑抬眼看向卫韫,神色平静:"可卫家也对不住我母亲……"    话没说完,卫韫一巴掌抽了过去:"我说卫家对不起你,是我卫家给自己的要求。可这不是世间道理!我卫家可以自责,却轮不到你来责备!"    "你讲不讲理"沈佑冷笑:"犯了错还不让人说了"    "行,"卫韫点头,将剑交给卫夏,提了鞭子过来,冷声道:"你若要讲这世间道理,我便与你讲这道理!"    "当年我卫家守城,不过三千儿郎,对敌一万,我卫家没有即刻弃城,反而立刻疏散百姓,与城池激战一天一夜,护住大半百姓出城。一日之后,三千兵士仅存不到一半,剩下一半都护送百姓出城,而百姓近乎无伤,于情于理,我卫家作为将士,可是尽了责任"    "可你们把我母亲留在了城……"    沈佑的话还在唇齿间,一鞭子狠狠抽了过来,打得沈佑脑子发晕,嘴里全是血气。    "我卫府是做什么的是保家为国,不是为了护卫你一家!你自己没看过那一场战吗若再拖迟,他们占了城池,追兵上来,谁都活不下去!为了保住你母亲一干人等,要所有人等着一起送死吗!那一千五百人,是留着护卫其他百姓路上不被流兵所扰。且我再问——"    卫韫内心有无数恶毒念头涌上来,他提着鞭子指着沈佑:"是不是在你心里,百姓的命是命,那些沙场征战儿郎的命就不是命了!"    "城中笼统只有几百人,为了这几百人,我卫家子弟兵一定要死到最后一人,才是正理而且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及时出城,你自己又不明了吗召集出城时回去拿银子的、回去找人的、躲着不愿离开的……"    "再退一步,"卫韫声音慢慢低下来:"哪怕我卫家在此战中有错,何至于此"    沈佑低着头,没敢看他,听见面前少年声音沙哑道:"何至于,七万儿郎葬身于谷,再不得回"    全场安静下来,卫韫看着沈佑,有些疲惫道:"沈佑,但凡你有一点良知,便不该做出此事来。"    "我……没想的。"    沈佑慢慢闭上眼睛:"卫韫,我虽埋怨卫家,但从没想过要让卫家走到这一条路上。"    "是,是我给的消息,"沈佑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是我得知,北狄欲在白帝谷设伏,假作残兵被你们追击,然后在白帝谷以十万兵马伏击,所以我给了纸条。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我已经给了信,第二日你父亲还是追了出来……还是……"    沈佑抿了抿唇,咬牙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错,我不知道卫元帅为什么出城追兵,可是卫韫,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卫家。"    听到这话,卫韫没说话。    他看着沈佑,听沈佑道:"我得了消息,传给姚大人,我以为你们会有什么办法,一旦苏查没有伏击成功你们,我怕就会暴露,所以我连夜出逃,回到了姚大人军中。"    "然而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可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姚勇没做什么吗"卫韫冷着声,沈佑眼里带了嘲讽:"你以为,我会知道"    卫韫被沈佑反问得梗住。    他沉默下来,沈佑问得对,他怎么可能知道姚勇做了什么    卫韫没有多说,他转过身去,只留了一句"看好他",随后便转身离开。    卫韫回到地面上,便朝着王岚生产的产房赶去。到了门口,便看到蒋纯搀扶着柳雪阳,和楚瑜一起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这反而让人觉得不安。    柳雪阳反复问着:"会不会有事儿啊"    蒋纯在一旁安抚着柳雪阳,柳雪阳才勉强镇定了些。    卫韫走到楚瑜身旁去,询问道:"六嫂如何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楚瑜倒也不担心,笑了笑道:"等着吧。"    说着,楚瑜看到卫韫衣角的血迹,如今他总是穿着素白的衣服,沾染了血就格外明显,楚瑜有些疑惑:"不是就随便问问吗,怎么就突然动了手"    "嗯"卫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随后漫不经心道:"问出些东西来,等一会儿我再同你说吧。"    楚瑜如今记挂着王岚,倒也没有追究的心思。    等到晚上,王岚终于顺利生产,产婆碰了个奶娃娃出来,笑着朝柳雪阳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千金呢!"    柳雪阳小心翼翼接过那奶娃娃,楚瑜则先走了进去,看见王岚还躺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她朝大夫走了过去道:"六夫人没事儿吧"    "回禀大夫人,六夫人无甚大碍。"    "阿瑜……"    王岚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楚瑜赶忙走过去,蹲下来道:"我在这儿呢,怎么了"    "那位大侠,"王岚虚弱道:"可还好"    听到楚瑜问沈佑的事儿,楚瑜愣了愣,随后迟疑了片刻:"应该……还好吧"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王岚瞧着楚瑜,小声道:"要是没犯什么大错,同小七说,便算了吧……"    楚瑜笑了笑:"你先养身子,别担心这些,我会去同小七说的。"    听了这话,王岚才放心点了点头。    楚瑜见王岚也累了,便让她先睡了过去,柳雪阳抱了孩子进来,轻轻放到边上,楚瑜让蒋纯和柳雪阳守着,便出去了。    到了门口,卫韫还在候着,楚瑜见他神色担忧,便道:"没事儿,你放心吧。"    卫韫点了点头,眉目舒展了很多。两人一起随意走在长廊上,也不知道是往哪里去,楚瑜思索着道:"那个沈佑是怎么惹了你,让你亲自动了手"    卫韫没说话,有很多东西压在他身上,可他却不能说。楚瑜察觉他情绪不对,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事"    "我总算知道,"卫韫控制着语气,尽量平静道:"当初父亲为什么出兵了。"    楚瑜猛地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他。卫韫立在长廊,神色淡定,慢慢开口:"沈佑告诉你,他是姚勇派在北狄的奸细,九月初七,他提前获知北狄会假装战败引诱我父亲出城,然后让我父亲前来追击,再在白帝谷设伏,于是他就传信给姚勇,要姚勇做好准备。"    楚瑜点了点头,猜测着道:"姚勇没告诉你父亲"    "告诉了。"卫韫神色里带了几分嘲讽:"如果姚勇没告诉我父亲这件事,如果不是他们制定了某个需要让我父亲出城追击的方案,我父亲稳妥了一辈子,又怎么可能明知有诈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后,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与你父亲商议将计就计,最后姚勇却放任你父亲……"    楚瑜没有说下去。    将这样的政治手腕放在军人身上,着实太过残忍。    卫韫闻言,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记得最后统报白帝谷那一战,是多少对多少吗"    "二十万对七万"    楚瑜认真回想着,卫韫提醒她:"可沈佑说,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万兵马。"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说白帝谷有十万兵马,可最后战报二十万埋伏在白帝谷伏击,要么是沈佑说谎,要么是清点的人说谎。而当时卫韫就在战场上,要在一场征战后,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十万计成二十万,怕是不能。    "当时在白帝谷北狄的尸体就将近十万,"卫韫平静道:"所以沈佑的数据不对。"    "那他说了谎"    "你可知苏查是什么人物"    卫韫突然拐弯到了北狄二皇子苏查身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后,迅速将北狄皇室关系给捋了一下。    这个苏查是二皇子,却是一个婢女作为母亲出身,他母亲再他年幼时因犯了事被赐死,从此被皇后收养,作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苏辉的左膀右臂培养。    然而这个苏查能力太过显著,最后苏辉登基时,苏查已经独霸一方,完全有自立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两还没有生出间隙。    "你或许没有和他交手过,但苏查此人极为机敏。你想想,沈佑是华城出生的孩子,苏查怎么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苏查手下又是什么角色不过一个先锋官。设计埋伏我军之事,怎么一个先锋官就能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如此精准,连具体有多少人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国,那就是苏查故意设计了。"    楚瑜听明白卫韫的话,皱起眉头。    卫韫神色平静:"姚勇怕也是着了苏查的道。此次出军,应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认为这个机会千载难逢,然后让姚勇与我父亲将计就计。当时姚勇暗中藏了九万军马在白城,于是提前到白帝谷设伏。而卫家军三万驻城,七万迎敌。本以为以我卫家精锐之师,加上姚勇十四万军打对方十万,应该是尽歼之局。谁想那个消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说着,卫韫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笼在袖间,沙哑声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时,才发现,那不是十万军,而是整整二十万。"    "而姚勇知道,整个白城军力加起来,也不过十九万,如果这一仗要硬打,他手中九万人马,怕是剩不了多少。"    楚瑜明白了卫韫设想的局面,为他补全了姚勇的想法。说完之后,她静静打量着卫韫。    上一辈子,卫韫在没有任何人帮助之下,还能在绝境中翻身,取姚勇人头进宫,逼着皇帝给卫家追封,可见这个人心智手腕都极为高明。    后来文顾武卫,绝不是卫韫运气好得来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卫韫在她身边,从来都是纯良无害的模样,于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就觉得,这是一只温顺的家犬,不开心时,也顶多就龇牙咧嘴,甚至有些傻气。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却才发现,这人哪里能用"傻"来形容    仅凭沈佑的供词外加战场考察,他便能从这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去还原一件事原本的样子。    所有人听见沈佑的事,第一个反应就是姚勇有问题,姚勇没有告诉卫忠。    他却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诉卫忠,还准备了一个计策。这件事的开始,没有任何人要想叛国叛家。    只是后来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着自己的性子,"被逼"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过就是十五岁而已。    楚瑜静静看着卫韫,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而卫韫没有睁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只是继续他所猜测的事道:"他向来胆小,事情超出预料之外,怕早已吓破了胆,加上卫家军与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我父兄一死,他还可从此成为元帅。"    所以这个局,或许开局无意。    然而走到那个程度时,对于姚勇不过两个结局——    要么和太子一起领罪,背上此战巨损之过。    要么,驻守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卫家在白帝谷全军被歼,再在最后时刻随便救援一下,假作从青州赶来,奇袭而至。    下面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兵荒马乱,只知道前面让冲就冲,让停就停。    姚勇不是没打,只是他在卫家满门都倒下后才去打,又有什么意义    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太子、姚勇、卫忠三人的密谋,卫忠死了,也就谁也不知道了。    而宫里本就太子姚勇耳目众多,卫忠的书信,或许都送不到皇帝手里。    皇帝也不过只能是凭着自己的直觉猜测,是太子好大喜功,让卫家背了锅,却根本不能想象,姚勇竟是爱惜自己人马,怕被皇帝责怪,竟用七万人,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正是这样重重的保护色,让姚勇大了胆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说出当时的事情,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测出姚勇将此战责任推卸给了卫忠。    而如果不是卫韫去亲自勘察地形,他熟悉马的种类分辨出姚勇当时在场,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这样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让卫家背锅,推卸责任,却不能想象,这不仅仅是推卸责任,而是这七万人就不该死,这场仗本能赢!    如果姚勇拼尽全力,不惜兵力,与卫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万对二十万,以卫家七万人斩十万之勇,怎么赢不了!    卫韫咬着牙关,却止不住喉间腥甜,唇齿轻颤。    楚瑜察觉他不对,担忧道:"小七……"    "我没事儿。"    卫韫目光里全是冷意,他捏着拳头,声音打着颤道:"嫂子,我没事儿。"    这怎么能是没事    楚瑜看着他,心里涌出无数怜惜。    卫韫抬眼看见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为什么,骤然生出许多狼狈,他转过身去,沙哑声道:"我想一个人静静,我先走了。"    "我陪你吧。"    楚瑜赶忙出声,卫韫顿住脚步。    他没回头,背对着她,少年身形格外萧索。    "嫂嫂……"他声音疲惫:"有些路,注定得一个人走。"    "谁都陪不了。"    卫韫慢慢抬眼,看向长廊尽头处,"千古流芳"四个大字。    那是卫家祠堂,祠堂大门如今正开着,祭桌上点着蜡烛,灯火摇曳之间,映照过灵位上的名字。    卫韫看着他们的名字,缓慢出声:"也谁都不该陪。"    这些路那么苦、那么脏、那么难,又何必拖着别人下水,跟着自己一起在这泥泞世间滚打    说完之后,卫韫朝着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后"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楚瑜站在长廊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去,看见那黑底金字——    千古流芳。    楚瑜看着那四个字,久久不言。长月有些不明白:"夫人,您在看什么啊"    楚瑜没说话,晚月给楚瑜披上大氅,温和声道:"夫人,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是会过去,"楚瑜转过头来,轻声叹息:"我就是心疼。"    "我这辈子啊,"楚瑜真心道:"从没这样心疼过一个人。"    上辈子的顾楚生她没这么心疼过,因为她总觉得顾楚生不会倒下,所有疼痛都不会打到他,所有困难都不会阻拦他。    而这辈子的卫韫,明明他同少年顾楚生相差无几,都是家中落难,都是自己重新站起来,可楚瑜看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当他说那句"有些路注定一个人走"时,她心里骤然疼了起来。    她疼惜这个人。    这是楚瑜第一次发现,对于这个孩子,她所投注的感情,早已超过自己以为的道德和责任感。    她叹息出声,走上前去,手扶在门框上,许久后,终于只说了一声:"小七。"    里面的人没出声,他跪坐在蒲团上,卸下玉冠,神色平静看着那些牌位。    那觉得那些似乎都是一双双眼睛,注视他,审视他,要求他挺直了腰板,将这份国恨家仇,记在心里。    这些眼睛注视下的世界,天寒地冻,冷酷如斯。    然而便是这个时候,有人仿佛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盏带着暖意的桔灯而来。    她来时,光落天地苍宇,化冰雪于春溪,融夜色于明月。    她就站在门外,轻声说:"小七,你别难过,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后还有我。"    "嫂嫂陪着你,你别怕,嗯"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眼前闪烁的灯火,那灯火映照在卫珺的名字上面。    他觉得似如兄长在前,又有那么几分不同。    这样的不同让他不敢言语,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是挺直腰背,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楚瑜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了声响,她叹息了一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会儿便回去吧,祠堂冷,别受寒。"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往自己房间回去。    等她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了,卫韫的心,才终于安静了。    楚瑜本担心卫韫太过难过,一时缓不过来,一夜未眠,都在问着卫韫的消息,等卫韫终于睡下了,她才舒了口气,这才安心睡了。    等第二日醒来,楚瑜忙去找卫韫,这日出了太阳,清晨阳光甚好,她赶过去时,就看见卫韫蹲在长廊前,正低头喂猫。    他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学着华京那些贵族公子模样,穿上了反复华丽的广袖长衫,带上了雕刻精美的玉冠。    他低头逗弄着猫的时候,衣袖垂在地面上,他给猫儿顺着毛,那猫儿似乎是十分粘他,在他手下蹭来蹭去。    楚瑜看见这样的卫韫,顿时舒了口气,上前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还好"    "谢谢嫂嫂关心,"卫韫笑了笑:"尚算的不错。"    "想开了"    楚瑜站到他身后来,他也不再蹲着,将猫儿抱着起身,同楚瑜一起往饭厅走去。    一面走,卫韫一面道:"哪里有什么想开不想得开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不过就是明白了他们怎么去的,有些难过罢了。"    "姚勇不会有好下场。"楚瑜笨拙安慰,上辈子的姚勇,是被卫韫提着人头进的御书房。    听到这话,卫韫温和笑了笑:"是,我信。"    "小七……"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虽然,姚勇做这些很不对,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被他影响。这世上还是好人比较多。"    "嫂嫂是想说什么"卫韫摸着猫,其实已经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却还是明知故问。楚瑜叹了口气:"我怕你走歪路。"    上辈子的卫韫,不好说坏,不好说不坏。    他杀人如麻,曾屠城以震吓敌军。对于他的仇人,他的手段从来算不得光明。    然而另一方面,他撑起大楚北方边境,他守大楚安危十二年,对于对他好的人,他行事磊落光明。    可是如果可以,楚瑜还是希望,那些活阎王之类的名声,不要跟着卫韫。    本是少年名将,何必成为奸雄    卫韫听了楚瑜的话,他慢慢笑了。    "嫂嫂放心吧,"他的手落在猫身上,一下一下拂过猫柔顺的毛发:"人一生不过修行,欲求出世,先得入世。在红尘看过大悲大苦大恶,仍能保持本心不负,方为大善。"    "我想,我所经历一切,都不过修行。"卫韫弯下腰,将猫放到地面:"走过了,便是圆满。所以我不着急。"    "歪路我不会走,嫂嫂放心吧。"    路有明灯,哪怕红尘遮眼,也能循灯而行。    只是这些话卫韫不会说,他慢慢发现,有些话,似乎并不该说出来。    见卫韫想得开,楚瑜放了心,同卫韫聊了几句后,便去看王岚。    去的时候,王岚正在床上写些什么,楚瑜卷帘走了进去,含笑道:"这是写什么呢"    "我听闻那位壮士被关在地牢,是个危险人物。但他毕竟救过我,我救不了他,便打算给他送写好吃的,也算报恩吧。"    说着,王岚抿了抿唇,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正在写个条,同他说明这是报恩的饭菜,让他不用担心。"    楚瑜听了,是随意点了点头:"挺好。"    卫韫关沈佑的理由,楚瑜也已经明白,这事儿大概率算不到沈佑身上,如今关着沈佑,也不过是怕卫韫估计错误,所以先不放人罢了。    王岚要送,楚瑜便帮她去送。    王岚不仅准备了饭菜,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恩公相救,妾不胜感激,特备膳食,望恩公笑纳。    沈佑拿了纸条,冷笑一声,同楚瑜道:"你帮我给她带句话,明知道恩公被不关着还不来救,拿一顿好吃的就打发,她当我是乞丐啊!我不跑不掉是她的责任,她得给我负责!"    楚瑜有些无奈,沈佑想了想:"哦,我说了,这话你可能不带。你拿纸笔来,我给她写,写完了她得在纸上回复我看过了才行!"    楚瑜:"……"    她不想多和沈佑纠缠,便他说什么是什么,赶紧送了饭,给王岚送信回去。    王岚看见信就哭了,哭着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他被关能怪我吗又不是我让他犯事儿的,我为什么要负这个责啊"    楚瑜:"……"    她觉得王岚的想法也就沈佑能理解了。    两人就这么利用吃饭送纸条对骂,骂来骂去,纸条内容也就莫名开始不给人看了。    此时已经到了开春,皇帝终于忍无可忍,逼着宋家出军。宋世澜不肯,宋文昌却因阵前骂阵积了一肚子火气。    楚瑜算了算时间,也该是宋文昌被困的时候了,这是杀他最好时机,宋文昌单独领军出去被困,如果不是宋世澜碍于父命一直帮着宋文昌,宋文昌早就死了,哪里还能撑一个月,等楚临阳去救援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了,宋世澜得到了卫韫的支持,哪怕他取了宋文昌的命,他爹闹起来,卫韫便接兵给他,直接与他爹干起来,也未可知。    所以,对于宋世澜而言,他不怕他爹,宋文昌也就没有了保的价值。    没有宋世澜保宋文昌,哪怕宋世澜不动手,宋文昌怕也撑不了几天。    而这一切比楚瑜预料得还快。    春至当日,边境便传来消息,宋文昌被困。    楚瑜上午收到消息,下午楚锦便找了上来。    楚瑜知道她要说什么,让人将她放了进来,她看楚锦神色匆忙,眼里全是惶恐。    "姐姐……"她全然乱了心思:"我听说宋世子在战场上被困了姐姐,卫小侯爷在不在你去求求小侯爷,让他去救救宋世子吧!"    听到楚锦提到卫韫,楚瑜微微一愣,她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道:"阿锦,这战场上的事儿不是随着你性子来的。你若是担心宋世子有三长两短会对你婚事有影响,这你不必多虑……"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楚锦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就只在意他的身份地位吗!"    楚瑜被楚锦吼愣了,楚锦抿紧唇:"姐姐,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待我好,我不是不知晓。"    "姐姐,"她跪了下来:"算我求你,救救他吧。"    楚瑜没说话,好久后,她慢慢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卫韫待我好,我也不是不知晓。我既然知晓,又怎么能让他去冒这样的险小七如今为什么还待在华京,你看不明白吗"    这话说得楚锦脸色煞白,楚瑜平静道:"阿锦,你想救他,你可以去救,这我不反对。可你去救,别拖上别人。你若有情有义,便去他身边去,求着别人为你牺牲,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楚瑜有些疲惫,她站起身来:"话便说到这里,我先走了。"    楚锦跪在地上,看着楚瑜走回去,身体微微颤抖。    她咬着牙关,许久后,她站起身来,毅然走了出去。    而她刚走出卫府,楚瑜便将暗卫叫了出来,平静道:"她若去找大公子,只要靠近洛州,你就将人拦下来,一直到此战结束,再放出来。"    "必要时候,"楚瑜闭上眼睛:"用一些非常手段,也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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